顾麦,
一直想给你写信,一直不知道怎么样开头。顾麦你好?——未免太冷,似没有笑料的笑话,丢出去,凄凄冷冷地等待回音,徒然四壁;或者记流水账一般,告诉你我今天早晨起来,外面在下雨,下雨的天气总是容易让人想写点东西,窗台上的小玫瑰花还是顶着几小球的花骨朵,一点惨淡的红被绿色的叶包得团团紧紧的,满墙的黑白照片,背景色故意地加了点蓝,于是,连房间里都好像在下着惨淡淡的秋雨。可是,你一定会读得要睡着了吧。但是,我想,我还是应该给你写信。
我该同你说什么好呢?提笔之前,想着是有说不完的人和事,爱州的小白屋,三藩市的涂鸦,维也纳的桥,日本的樱花,印度女人妖冶的鼻环和大眼睛,新加坡沙滩上孤零零写信的小女孩,海南岛的天涯海角那几张不知是否曾经漂洋过海的纸张和携手安静踩着海浪走在巨石湿绿影子下的男生女生,上海地铁上靓丽白领的眼睛在白光灯下发出微微的粉红。也许我还可以同你说我爬上越野颠簸在西北边陲,在空气最稀薄的地方,透明的蓝色仿佛是注进了天池冰冽的湖水。我在湖水中,好像看见你向我微笑。虽然不是真的,我也还是微微地,向你微笑了。
你曾经说过你要做个鹰一般的人,懒洋洋地伏在阳光的呼吸中。你肯定地一点头,气鼓鼓的,是在和自己赌气;姐姐本来眯着眼仰头看窗外的阳光,听到你的雄心,回头笑了,你便好像已经是在阳光的呼吸中展翅了。你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翻着白眼去洗满手银黑的铅粉,不理你。你就笑,笑我还是个小孩子,我的世界仍然由过去与现在组成。不是的,我的世界里也有对未来偷偷的想象,我也有梦想。
我大概想做一片云。有一天扫过你宽大的翅膀,或者飞过你的头顶在你的背上留下很淡很淡的影子,透明的蓝色吧。也许只是在无边的蓝天下独自游荡,直到忘记了为什么要做一片云,好奇地看下方一线黑色突兀的剪影,一阵风便吹得散了。
我将我的梦想画在画板上,完全不管实和虚、光和影这些技巧,只是将蓝色的水彩化开,浓浓地往白色画纸上抹,大片的蓝,有些惨烈和愤怒。姐姐将画裱了画框挂起来。你抚着下巴端详,肯定地说那是毕加索的赝品。你其实根本不懂画,只是知道毕加索的名字,便扯过他来逗我开心。
我真的很开心。姐姐轻轻捅我嘴角的酒窝,因为我翻白眼瞪你,说你才是毕加索呢,那个疯子!
那时候,我经常会拷问自己,我爱你么?也许我只是爱你爱我姐姐的痴情。也许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我姐姐。青春期许多凶险的关口,都是姐姐的手松松地牵住我,护着我有惊无险地走过。你应该很愿意听姐姐的故事吧。来,我说给你听。
姐姐送给了我一片大海。在黄昏的夕阳下,她挽着我的手在海边散步,讲鱼美人的童话给我听。粼粼的波光中,那串凄美的泡沫,似乎还没有散去,要凝成美丽的形象。姐姐斜倚着护拦,海风吹乱她厚厚的短发。她缩着肩,问,这片海,漂亮么?
漂亮,像姐姐。
姐姐笑了,很羞涩,拍我的手背怪我乱说。
你如果能看到我的信,一定也会笑吧。我们唯一的一次坐在海边,你不也说,海很美,像姐姐,在清晨的暧昧中,蓝黑中透着浅紫色么?
我看着姐姐瘦削的后背,开始想得到一些力量,快快长出一双坚强的臂膀,变成很高大的巨人,保护姐姐。镜子里的我,脸上爆发着青春痘,身材干瘦而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巨人的样子。愤怒开始堆积,和所有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我本来就不特别——我开始了自以为是的叛逆。逃课,抽烟,喝酒,打群架,于是老师骂,妈妈骂,爸爸骂。
姐姐仍然带我去看海,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讲故事给我听。
我还记得她讲的笑话:一个人,大半夜听到楼顶一只鞋摔在地上,惊醒了,等第二只鞋,一晚没睡着;而那第二只鞋一直地套在楼上醉汉的脚上,因为他未来得及脱,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姐姐突然晕倒了,醒来后向我解释,说只是发烧。
我有些嫉妒姐姐的多病,因为我很少生病。罕见的一次大病,是到英国的第二天,水土不服持续低烧,走在两排梧桐树下,细长而湿糯的小路也软绵绵的,橡皮糖似的,头顶漫天地冒星子,倚在一棵枯细的梧桐,看阴暗的天空,想哭而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我忍不住会想念你,想念我同姐姐互相感染了流感后你送来的白粥和维生素泡腾片。我知道你不是为我,但你努力地将你的关心平均地分给我和姐姐,我很开心。只是,当我同姐姐分别干呕使你不得不二选一的时候,你将手捧在姐姐的面前。
我哭了;哭了之后,不会舒服一点,而且忍不住还要再哭。
窗外的雨停了,我也许该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一刹那,我好像觉得,推开我的门,姐姐仍然倚在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色彩斑驳的手工大围巾,微笑着听你说新构思的小说。
我探出头去,小客厅空空的,回荡着暖暖的红茶香。
我们的过去,还是都已经过去了。 |